2010-11-28

軍旅生涯回憶錄-新訓篇(慘綠少年)

當兵這件事本身並不可喜,卻是能接觸平常碰不到之人、事、物的一個機會。
今天要講的這個人,雖然只在我的生命中出現三個月,卻帶給我強烈的震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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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為免洩漏資料,只用姓稱呼其人)

我第一次對小詹有印象,是某次刷餐廳的時候。一群人拿著刷子跟拖把與地上的汙垢奮戰-呃,當然也有參雜了遊玩的成分。倒下洗衣粉、倒水、把某個區塊刷乾淨-重複著這樣的循環。正當我們這組負責的範圍做完了,突然聽到後方傳來一陣叫罵聲,聽起來是平時以好脾氣著稱的巫班長正在發脾氣。雖然很好奇,不過轉過頭去看他在罵誰應該也會被罵,於是大夥很有默契的只轉頭看了一眼,就繼續跟髒兮兮的地板奮戰。而我對那一眼看到的景象十分的不解;巫班長正在大罵小詹,而小詹的眼神除了無所謂,還透出一股我沒辦法分辨的情緒。

跟小詹變的稍微熟一點是之後的事,由於我不吸菸,跟那些吸菸的人沒啥交集,一到了晚上,寢室空蕩蕩的,通常我也不曉得要幹啥,就會出去吹吹風,從三樓往下看,通常也是空蕩蕩的沒有人。今天倒是比較特殊點,因為當我正在放空自己的時候,左後方傳來一個不知其名的聲音:"喂喂,聽說你念過大學?"

我轉過頭去,看到的是跟那天並無二致的眼神,而小詹臉上掛著與那股眼神絲毫無關的微笑。
"對阿,雖然我覺得我自己仍然啥也不會,大學生實在不是甚麼了不起的生物。"
這句話倒是真的,入伍以來我就深深的覺得,外面的世界比大學要廣的多了;諷刺的是,University這個字的字源可是"宇宙"呢。

"阿~大家都是來做兵的,那沒甚麼啦。"小詹接口。"所以你認識很多字囉?"
"蛤?"我搞不太清楚他的意思。
"喔喔,我受過的教育不多啦,所以也許會麻煩你們這些學歷比較高的..."
"那是沒問題,不過你怎麼會問這種問題,難道沒讀過高中職?"我很清楚,跟我同時入伍的這梯兵,有讀到大學的,全營大概用四肢上的指頭就夠數完了。

"對阿,國中都沒讀完哩。"小詹回答。"沒辦法,我有小孩要養嘛。"
"小孩?"
"對阿,生了兩個,也許懇親那天你會看的到。"
"呃,可是你現在才幾歲...""17阿,能工作就好啦。"
"呃......"

我那時還是有些震撼,現在這種社會氛圍竟然還有這種人阿,隨便算他都14、15歲就結婚了。望著他滔滔不絕講起自己家庭的表情,我可以確信他一定很愛家、也是個好爸爸,因為他的眼神與表情終於對起來了-那種慈父般的眼神。

懇親過後,我們開始有比較多話聊。
不過要真的獲得小詹這個人足夠的情報、還是快結訓時,某天晚上的談天。
"你為什麼這麼早就進來當兵?"我問小詹,他看起來雖然正在整理東西,但是卻心不在焉,反而把內物櫃弄得更亂。
"我嘛?其實也沒甚麼,跟你說個故事好了。"
"幾年前,青年公園有個人被刀刺進心臟而死,這件事有沒有聽過?"
"有阿,那時候鬧很大,盛極一時的社會案件呢。"我這樣回答。
"這樣阿,刺了他的人就是我。"小詹的臉孔很平靜,吐出這個跟外表不相符的事實。
"......你說甚麼?"我的瞳孔睜大。
"你沒聽錯,我是個殺過人的17歲青少年。"他拿出打火機,塞進口袋。"我還記得,那個人有一個女兒,哭著問為什麼這樣對他的爸爸...我答不出來,因為我也不是故意的。但是,殺人兇手能說甚麼呢?"
"所以我被送進了感化院。"小詹繼續講著。"我跟現在老婆很早就在一起,也生了小孩,所以我國中沒念完就出來工作了,可發生了這檔事..."
"難怪POA常常找你去談話。"我這樣說。
"喔不,他們都是一掛的。"小詹的口氣一變。"POA根本不太像是真心的關懷我,雖然我的確常常麻煩他幫我安排事情,不過我感覺不到他的真心。"
"那就好像是,在敷衍了事一樣。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,不知道自己在幹甚麼,也不知道自己家裡可以給我甚麼-他們的確算不上給過我甚麼關懷。我是在外面混的,也很早就擁有家庭...但那並不代表我應該接受POA這樣的待遇。"小詹一口氣說完,拿出包菸,遞給我。
"阿,我不抽菸的"我把菸推給他。
"我差點忘了。"他搔著頭。"喔,這件事不要到處講,不然你會很慘。"他語帶威脅。
"不會啦,這對我沒好處。"
"嗯"他揮揮手,走向吸菸區。

聽完他的事情,我那天晚上一直在思考著,到底是甚麼樣的環境,造就小詹這種人;不過,那離我太遠太遠了,形成不了一個具體的輪廓。

結訓後,我跟小詹被分到同個旅級砲兵指揮部,不過後來就沒有見過他。我受完訓,下了部隊,被抓去支援旅部。由於一直都過著緊張的生活,等我稍微能適應過來的時候,已經到部三個月了。

某天,老闆丟給我一份文件。"這是這一次要用來呈給軍團的資料,先幫我印一份,然後發給X營。"我答應著接下來,開始翻閱這份資料...映入眼中的,赫然便是小詹的照片!
我頭皮發麻,看著小詹被條列的罪狀:偷竊、搶劫,倒是沒提到他殺過人的事實-當然啦,這次的事由跟那個又沒關係。往後翻,就看到了犯罪紀錄,包括那個轟極一時的殺人案。
我看完檔案,默默的走向影印機,把這些資料全印下來,然後開始處理文件。這份文件從我手上出去後,小詹起碼要在軍監被關個三年,那並不是普通監牢可以比的;雖然我並不需要負責任,不是我判他刑的、也不是我做出坐三年牢的決定,但這種把自己認識的人送進監牢的感覺還是挺差,尤其是感情不錯的同梯。

最後,我仍然把文件處理掉,交給X營的軍官,順便塞了張紙條給他,請他幫我轉交。
不管他還記不記得我,好歹我能用自己的方式鼓勵他吧?

退伍半年了,我仍然還是會想到這個人,他被擺錯了位置、人生剛開始起步的時候,卻親手毀了自己的後路。現在的台灣,對這樣的邊緣人是怎麼處理、其他人又是怎麼看他們的呢?

寫在書上的那些所謂"慘綠少年",沒有哪個人經歷比他誇張,也沒有哪個人擁有比他更大的心理變化吧。相較之下,那些無病呻吟的東西,就更讓人受不了了。

不管怎麼樣,這篇文章是用來紀念一個人,一個應該還在軍監中的人...祝福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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